构造组织观念
2017/6/8 14:27:00
 

  

提要1

根据江南某地50年代部分干部的思想检查、工作报告、年终总结、组织审干汇报等历史档案文献,本文探索国家政权建设如何构造新的统治结构:运用组织化权力,在基层干部中推行新的行为要求和用人标准,开展下放劳动、自我思想清理、小组交流活动和系统的组织审干,制作文字材料建立干部档案,并使之制度化为人事工作的备参依据。此过程构造了干部与组织的新关系,确立了组织观念在干部使用中的原则地位,形塑了干部自身的利害关切及工作伦理,对其行为及表达的整体特征产生了深远影响。

关键词政权建设组织化权力工作伦理组织观念

(一)背景及问题

1949年新中国成立,随着政权转换,开启了新的国家政权建设进程。此时战事结束,执政组织由农村进入城市,接手了原来属于“敌占区”的大量民事组织。面对陌生的新治理领域和组织权威的改变,这些组织中的工作人员——在职务分类中都属于干部——之组织认同问题,提上了议事议程。

这个问题的解决在乡村和城市的路径不同。在乡村,通过广泛开展土地改革、评定成分和财富分配运动,消灭了以地主为中心的基层经济和政治关系,在新政权和农民之间建立了新的组织关系。这些活动,不仅为新政权构造了广泛的政治支持基础,而且对于干部的表现和态度识别提供了条件。但城市的情况有所不同。首先是大量的城市组织一一市政、教育、商贸、水利、医疗和市民管理等单位,具有特殊的职业特点,它们的“资产”是熟悉并掌握专业技能的人而非物,对于这些组织,新政权须接管、留存、使用、而非摧毁,更不可能通过同样于乡村的方法——打土豪分田地式的财富再分配,改变旧的组织关系和行为原则。其二,这些组织的专业特点,与新的政治形势,他们的本地性,与外来的管治力量,存在着若干不适应现象。其中的工作人员很多是学生出身,他们的家庭成分与其立场态度,不一定存在对应关系。其三,具有军事而非民事经验的管理者,与城镇地区的市民生活样态,也存在着天然的亲和性不足。因而,在城市地区的组织治理方面,一个基本的现实是:即使称不上对立,至少是陌生、分歧或不适应,在所难免。对新的治理者而言,接管这些机构的工作结束,并不意味着对人员的掌握完成。

在这种情况下,如何在城市原有组织中,创造新的统治结构,增强服从与合作,降低离心与分歧,最大限度地发现并消减思想对立或潜在的敌意,构造对新权力关系的反响和承认,成为新政权城市组织工作的中心任务。这一过程的起步,首先是摸清干部的思想和行为情况,建档归类排队,作出鉴别和筛选处理。于是出现了大量有针对性的材料制作活动——包括干部自传、工作总结、思想汇报、自我鉴定、组织鉴定等历史档案文献。它们呈现了运用国家力量建立组织权威的进程:建构组织至上的原则及工作伦理。借助书面文字,开展自我思想清理和“道理制造”(Sense making),确立起新的行为对错标准,再以制度化的组织审核程序,要求干部接受衡量并表示共鸣——我称之为构造组织观念。

不同于今天常见的“合作”、“分享”等团队伦理,“组织观念”是一个政治标准。对于所有基层工作者而言,新的标准意味着一场大规模的个人和组织关系重构。其中的理论问题涉及组织认同的建立:社会成员服从并承认一个组织的权威,建立与组织共同的价值观,一般会受到哪些因素的影响?

在宗教发达的社会,比如东南亚的老挝,社会信仰相对一元,人们具有较一致的价值共享。在这样的社会中,多数人是同一价值体系的信众,社会价值体系中一系列原则标准得到广泛承认,这种状况产生了社会服从,较少需要另外借助组织力量来加强秩序。因为宗教组织是传播、保持和彰显这些价值的组织,它可以通过干预人们的信仰来影响行为,而人们认同这些价值,就会服从宗教组织。但这是信众通过信仰选择组织,信仰意愿在先,组织归属在后,而我们这里讨论的情况相反,是已经存在组织归属的情况下,需要对新的组织关系再建新认同的问题。

与宗教信仰逻辑类似,文化同质性也能够提升价值共享的程度,具有共同文化传统的人,通常价值观接近的成分更多。但值得注意的是,往往只是在面对不同文化的时候,这些差别才能凸显,而且并非一成不变。在不同的文化环境下,很多人会改变自己的行为准则,故而学者很难证明,这种改变是旧文化(之灵活性)、还是新文化(之刚性)的影响所致。另外,文化因素过大太广,包含的内容众多,很难令人信服地揭示具体现象。比如,在同一文化区,存在价值分歧的情况普遍,在不同的文化区,也存在价值一致的现象。因而文化因素很难解答,为什么在同一文化中,常出现价值分裂现象,又为什么在不同的文化中间,会出现一些价值趋同情况。对于政治问题的价值分歧,文化解释更难有令人满意的说服力,因为同一文化的人持有同一政治立场的状况,在人类社会从来没有出现过。

但文化视角的另一研究提供了重要启示:组织共同体的实践,对于组织认同的建构是关键性的。比如,通过对教徒团体认同形成的过程考察,陈欣琦指出,共同体身份建构的历程,有助于组织价值认同的形成。其中外部环境和事件的作用不可低估:作为价值认同形成的条件,环境为人们的信仰实践提供了压力及动力。如果教徒共同参与了某些事件历程,这些经历就会加强他们对组织共同体的认知和依赖。2而在这些历程和故事发生之前,他们虽然能够彼此交流和分享信息,但未必已经有如此一致的价值体系和行为导向。倘若这些价值体系具有政治性,那么道德和宗教,在某种程度上,就可以通过常规活动,比如组织纪律贯彻,来影响人们的认同乃至政治态度。3

与此不同,马克思主义理论给出一个结构视角的答案。它强调,人的社会经济特征,可以解释价值认同及分歧的来源。根据这一理论,人们在社会结构中的特定群体内部一一职业、阶级、民族、教育、性别等等,与同群中的其他人享有共同的利益,自然产生相近的价值观和组织认同。这是因为他们具有的社会结构特征相似,比如同属于无产阶级,都受到剥削压迫,经济利益相似,共享的价值观念及阶级认同就会产生。在马克思主义教科书中,此原理被概括为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。基于这一原理,属于上层建筑的价值观,是经济基础——人们的社会结构地位——所决定的共同利益之表现形式。

这一理论的解释度较广。但如果这里核心的逻辑是“利益影响认同”的话,就需要更细致的分析。因为人们对利益的认知,不仅来自他们的社会属性,比如经济社会地位特征,还可能来自他们所处的意识形态及政治环境,也就是上层建筑本身。更重要的,前者是前在的、清晰可辨的确定利益,后者则是时常变动、有分辨难度的不确定利益。如果此处的“利益”是指一定环境下、个人对自己重大利害的关切,指出这些环境如何改变人们的利害关切,就变得十分重要。因此我们需要提出这一问题:在人们的社会结构特征之外,有哪些环境因素,可能重新构建人们的利害关切,从而影响人们的行为?

马克和魏昂德运用不同的历史案例发现,政治及组织环境的急剧变化,对于价值的构造和组织选择,进而判断——什么对自己是首要利益——会产生重大影响。4如果假定个体需要不断适应环境,他们观察环境的变化并理解新的信息,然后选择取舍,那么他必须先明晰,新信息与自己当前及未来关切的关系,才能这么做。原因很简单,为了便于生存,人的利益关切之重要性排序会随同环境而变。

政治社会学研究发现,组织环境、尤其是权力关系、威胁的指向发生变更的情况,往往会创造新的利益组合5,从而影响当事者的态度和行为。这一解释正在为大量的历史研究案例所证实。比如在日伪时代,不少商人的政治态度显示了模糊性和摇摆性(卜正民,2015),6比如在文革时期,不少干部由于面临不确定、或新的威胁,立场从保守转向激进,或者反过来——态度由积极转向消极7。在中国1949年前后的历史交际时刻,正是政治力量和组织力量的更替时期,大量新的权力组织出现,需要人们适应环境的新要求。在变化的环境中,人们原有的社会位置和自身利益的关系,可能由于情境的变化面临改变:有产者和无产者,有文化和无文化者,本地者和外来者,权威者和服从者,管理者和劳动者,民事人员和军事人员,上层阶级和下层阶级,无关群体和关联群体,政治立场与专业技能,个人与组织……,这些社会类别和关系的变化,随着新政权的出现不可避免地发生了。它们不断摧毁着旧的利害关系,并重新定义着业已生成的各种重要性排序。

总结上述讨论信息,信仰的作用、个人的经济社会特征、组织环境的突变、以及面对变化环境的组织经历,都可能对人们的行为产生重大影响。但在这些研究的逻辑中,影响主要都以个人选择为要点,它们假定,个人处于某种社会结构的身份团体中,逐渐形成信仰和自我选择。但社会中存在的大量例子是,在没有组织干预出现之前,自发产生的认同极其多样,无法整齐统一,所以我们仍需要回答,为什么干部群体具有相对一致的外显行为特征?这些特征如何形成?他们和组织的关系怎样构造了“整齐”的组织观念?希望有关的历史档案资料有助于解答这些问题。

(二)自我检查

作为一项人事工作程序,干部在年终、转正、提职、下放、培训各环节书写工作报告、自我鉴定,将其上交存档备案,在正式组织中广泛应用,应从50年代开始。这些报告有统一格式,其中,干部自我鉴定部分的主要内容,是个人的思想和行为检查。检查的窄意在发现过错,经过书面承认和检讨,交由组织给出处理意见;检查的宽意在一般思想汇报,当事人不一定犯错,但须根据新的形势要求和政策导向,反思自己的思想距离,深挖根源,表达态度,做出保证,以备观其实际表现。

阅读这类书写可以发现,虽然作者的职业不同,岗位不同,文化水平不同,职位不同,但所有文字的内容都存在固定模式:对照自己的言行(或者过错),对五个问题进行回答——存在哪些问题(事实),为什么会有这些问题(寻找根源),问题的性质(是否偏离给定的标准),目前的认识如何(思想状态),行动转变如何(表态和保证)。

50年代有较高文字能力的人还不普遍,而且每个人的文化水平不同,写作风格应因人而异。但是这些报告的大致模式一致,用词用句雷同,内容无不联系新的要求和政策,衡量自己的言行。这说明,对于写作是否合格,存在明确的要求和标准。书写者虽然具体的职业情况不同,但书写重心方向都非常明确:克服个人至上,建立集体和组织至上的工作伦理。几乎在所有的总结、汇报或者检查中,都可以读到,写作者在反思自己时,采用一系列自己过去不曾用过、甚至是完全陌生的衡量标准。

例如,民政干部HWL,在1959年9月的一份思想小结中,聚焦自己对大跃进、人民公社运动的态度,运用了“组织优越性”的新标准。他写道:

我曾经认为,人民公社的成立,是一步跨过共产主义大门、对我国一穷二白的客观条件认识不清的结果。我现在认识到,发挥组织起来的优越性,才能解决几千年来劳动人民的穿衣吃饭问题,只有人民公社才能解决我们的经济负担问题。

继而,作者遵循写作模式——事实→原因→性质→态度→转变,深挖原有态度的根源和性质,指出自己对新的方针政策认识模糊,思想不够坚定,属于自由主义思想作宗,需要加强学习,准确全面地领会形势要点。他最后表态,现在自己已经克服了悲观情绪,准备积极投入到人民公社运动中。对这位作者而言,这里的新标准是组织起来的优越性,集体主义的优越性,通过表达对人民公社政策的看法,他认识到(组织)“集体主义”和(个人)“自由主义”的对立。

另一个新标准是“无产阶级”思想和“资产阶级”思想的对立。例如,小学教导主任ZA,在思想报告中检讨自己工作躲闪、怕负责任的资产阶级思想:

我明白了无产阶级和非无产阶级思想的界限,只考虑我个人,不是无产阶级思想。

“组织观念”和“自由散漫”的对立,也是检查中出现较多的新标准。很多干部在自我鉴定中,称自己“组织观念不强”,缺少纪律性,没有把组织要求放在第一位。他们表示如今已经明白,突出自己是个人主义、思想觉悟低的表现。而改进的方法,是“扫除个人主义思想”,增强集体意识和劳动人民的思想感情,纠正个人至高无上的想法。

还有一个标准是“集体利益”和“个人利益”的对立。贪小便宜、动机不纯、不愿意下乡、怕条件艰苦、工作不安心、不联系群众、态度骄傲、纪律散漫、畏难情绪、思想苦闷、不关心形势、不参与斗争、回避组织学习、生活腐朽……等等,都是修养不足、看重个人利益、需要积极克服的不良现象

根据新标准进行的思想检查,并非只在管理人员中推进,它们覆盖了所有的一般干部,只要是正式组织中的工作者,很少有职业、身份、或专业岗位可以例外。比如,一位医务人员在自我总结中,没有谈论医务工作,而是谈论思想观念问题。他的书写重点,不在日常的专业工作,而在工作伦理状况。他检讨了自己埋头工作,“不关心思想斗争”的表现,认为这是在政治上幼稚,对人民公社优越性的认识不够坚定,最后作者表态,“不会再和诋毁社会主义的声音产生共鸣”。这些内容无关医务,但却关系到思想状况,相信和当时的政策形势教育有关。它表明,一般干部对国家公共政策的态度,开始作为一项重要的衡量标准,进入了业务工作领域,即,要求人们无论做什么工作,都需要增强思想的鉴别力,对公共政策做出响应和表态。

自写材料还有一些值得注意的方面。第一,写作字数有要求,太少意味着态度不够端正;第二,写作可能经历多次修改,不达标准之处需要重写,因为档案中出现了很多补写、重写的痕迹。有一位作者用了3个月前的日期,并为此做出特别说明,显然是前稿不过关进行了补写;第三,写作需要深挖思想根源,尤其是价值观根源,明确肯定正确的,批判错误的,并写出改过保证的文字。显然,有无明确表态,是材料能否合格的标准之一。比如:

团干部ZCR,在下放劳动的总结中,反思自己很容易受到坏思想的影响。他认为自己一度“思想糊涂”,原因在于基础薄弱,一贯轻视理论学习,集体观念和政治观念不强,所以需要加紧学习,增强对坏思想的批判能力。他表示,现在自己对集体生活和政治学习的看法“已经转变”。这个表态,无论真实性如何,都必须通过行动体现,这就产生了对其行为约束力:此后他不应再回避集体生活,也不应再对学习的内容说风凉话,因为这么做与自己的承诺相矛盾,背弃自己的表态有违道德信用。

副股长TDC的下放工作总结,自评工作中一直不够安心,有畏难情绪,想回机关工作,现在他认识到,这是“对自己要求很低的表现”。经过下放劳动,他明白了干部应该用“红”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,于是自己从不爱劳动,转化为热爱劳动,从不安心,变成乐于在基层工作。水利干部YHJ在自我检查中特地加了补充,说明原来的检查不够深入,不甚合格,因为当时没有认识到,自己“做了坏分子的俘虏”:

我的一系列错误表现是有根源的,显然,由于我平时放松了政治学习,失去了马列主义灵魂和阶级立场,资本主义思想残余尚未得到彻底改造。参加革命一直一帆风顺,缺乏严密的组织纪律性,政治觉悟不高,阶级立场模糊,以至于在大鸣大放中失去了应有的革命警惕性,做了坏分子的俘虏和应声虫,乃是我产生错误的主要根源。

这些做法的制度化,使一种新的工作伦理逐渐得到强化:即使对政策有个人看法,也应当做到个人服从组织。只要是组织做出了决定,就应当跟进形势发展做出响应。是否跟随大局遵守纪律,可以反映干部的组织观念强不强,所以,写作人批评自己最多的方面,是组织观念问题。区合作社干部YXQ在自我鉴定中,坦陈自己“组织观念不强……,没有把组织的要求、社员的利益放在第一位”,今后的改进方向是“加强组织纪律性”。

小学教导主任ZA,在工作中发生了个人利益和组织利益的冲突,他没有按照组织要求做,主任职位一度被撤,闹了一些情绪后承认了错误,恢复了岗位。这件事情使他体验到“组织要求的力量”,可是困难在于克服个人利益很不容易,因为在他看来,没有“我”字,一切服从组织和大公无私,是一种不同寻常的“伟大”思想:

我认识到无产阶级和非无产阶级的界限。非无产阶级思想是一切从个人利益出发,做任何事都先考虑自己个人的得失,根本就不考虑广大的群众和国家利益。过去我在嘴上也说为人民服务,但实际上还是为了自己。……但是无产阶级思想就不同了,在他们的思想里根本就没有一个我字。只知道一切服从组织,大公无私地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,任何艰难困苦都能尽一切力量来克服。全国的人民都能够用这种伟大的思想来工作,来处理问题,那么祖国一定能得到更大的进步。

在很多报告或者自我鉴定中,可以发现有钢笔手签的组织意见,这些意见往往直接而坦率,其中出现较多的评语,可以显示组织的看法:一些人是“个性较强,应克服”,一些人是“有些个人主义”,一些人是“存在自由主义思想”,一些人是“没有组织观念”。这些评语意见的核心,是当事人如何看待组织,其个人和组织的位置如何,是否具有组织观念。

组织观念是什么?如何才算提升了组织观念?人事干部LYZ的认识是,真心向组织交心和交底:“知道有问题,应多向组织交代”……,如果不是这样,“思想麻痹,阶级敌人就会钻空子”。下放干部ZCR则用亲身经历,讲述了自己如何完成从依靠自己、到依靠组织的思想转变:

过去对生活在集体中没有多大好感,日常生活中无论有什么问题,想不通的事,都不愿意和组织谈。在农场劳动以后,因为脚痛回去休息,同学送饭给我吃,班主任一天来看我几次,使我真正感觉到,生活在组织中是多么荣幸!我更爱我们的集体,同学好像亲兄弟,班主任好像自己的父母。今后有什么问题,不痛快的事,我一定要依靠同学,依靠集体来解决。

(三)组织审干

可以想见,这么多资料的阅读、整理、留存及评估将产生大量工作,需要人手处理,它由一个专门的机构“审干办公室”具体承担。审干办公室设在组织部门的领导下,负责干部档案资料的制作及整理,他们的具体工作,是将个人资料——审阅和过滤,提出意见,再经集体研究,个别谈话,诫勉教育,征求本人意见,参考前期意见和理由,最终根据每个人存在问题的性质、情节、表现及态度,提出干部归类的结论意见——不需要审查的人、还需要通过工作表现进一步审查的人、需要继续进行组织审查的人,后者还分为需要一般审查和重点审查的两类。这些意见经上报审核批准后,放入干部档案保存。

一个县级审干办公室这样报告下放干部档案的归类工作:

经过对所有材料的仔细过滤,逐个反复审阅和对照,现在(我们)基本摸清了情况。在我县109名下放干部中,不需要审查者51人,约占47%(他们个人经历无问题,个别有思想问题,但不是历史问题),仅需要经工作考察者20人,约占18%,需要继续审查的19人,约占17%,这包括需要一般审查者11人,约占10%,需要重点审查者8人,约占7%。

该报告申明,干部审查的要求是又红又专,红为主要,而且必须在实际劳动中才能看出来,所以安排干部下放到基层劳动成为必要环节。干部劳动的时间必须要保障,有三分之二的时间从事劳动和小组活动,三分之一的时间参加基层工作、社会工作和学习,这样“可以在实际劳动和政治斗争中,考验和锻炼他们”。劳动未满一年者,“不应上调机关或企业单位工作,一般也不安排担任领导职务(比如社、坊主任和支书、总会计师等)”,如果劳动单位、各乡和坊想要对他们作出安排,“使用下放干部帮助工作,需要经过上级组织批准”。如果下放干部有违法乱纪行为,须按照党纪国法处理,由下放干部所在的单位提出组织意见,经县党委批准,“按照处理干部规定的手续执行”,但“在处理前应当征求原所在单位的意见”。“如果有需要调动下放干部回去工作,必须有县委组织部的调令,否则乡党委和下放单位应该拒绝执行”。

这项申明表明,下放劳动后干部的任用,和对劳动表现的组织审查相关,干部重新使用的人事权限,在县委组织部门,干部所在的原单位和劳动单位都没有这项权力。审干机构亦被委托明确权利,负有核查干部思想表现,向组织报告信息的责任,虽然他们不会单独处理问题,需要上报批准,但其介入人事安排的建议权力,至少不亚于原单位以及干部下放单位。就是说,无论是原单位,还是下放单位,都不能不经审干合格的途径,而独自对干部的使用做出安排。

除此之外,审干机构还有对问题人物进行谈话和教育的职能,谈话需要“明白指出其存在的问题”,看其能否深刻认识到自己的立场、观点和思想错误。审干办公室的工作程序明确规定,要定期与干部展开思想交流,通过常规谈话,了解干部的思想情况,同时观察干部是否有“显着表现”。被谈话者都清楚,自己的态度将影响到未来的人事评估,所以对组织的态度,成为干部表现根据的重要内容。

审干机构还要对管辖地区的基本情况做出估计。一份市级下放干部的情况报告显示,干部下放劳动的安排不是一种针对少数人的“处罚”,而是对所有干部进行考核的一个必经环节。因为它不只要找出少数“有问题”者,还是大量人员重新调配使用的前奏。干部劳动及思想状况的评估重点,在其是否“符合干部条件”,这影响到当事人将回到干部岗位,还是“长期从事劳动生产”。一份审干报告对本市状况的评估是:

(本市)劳动锻炼较好和一般,可以分配工作的(干部)485名,基本符合干部条件,但需要继续锻炼的241名,不符合干部条件,准备过渡到长期从事劳动生产的19名,需要给予纪律和刑事处分的3名。

审干报告提出,不能因为多数干部都上调工作而“有所放松”,因为干部中不安心劳动,盘算何时上调的思想普遍。报告例举了各种思想问题:一些干部总是问,红与专是什么标准?锻炼期限究竟有多长?他们到处打听谁谁上调了,哪个单位要人。这样,先上调使用的人员就产生了思想表现的标杆作用,有的干部和他们做出对比后,很有些气馁,在谈话中表示,估计自己的思想表现很难上调到期待岗位使用,“只好当当教员了”。这些信息显示,干部们普遍关心自己是否合格,是否达到标准,是否能够上调分配好工作的问题。自然,他们将力求通过好的表现,获得上调安排或期待的岗位任用。

组织评估需要深入了解干部表现,但他们被分散到不同的部门参加劳动锻炼,如何才能掌握其思想情况?一位来自基层的工作报告,陈述了他们的经验:根据地区远近,将下放干部组成小组,每月开1-2次小组会议,进行总结评比,发现缺点,开展思想交心,交换意见和想法。报告称这样的方法“效果好”,可以通过互助解决认识问题,也便于了解干部的思想状况。报告提出他们着重了解的方面有四点:

1,了解他们的阶级立场,思想动态,对于劳动和群众的观念如何,革命的干劲和创造精神怎样

2,了解他们同基层干部和群众的团结和联系怎样

3,了解他们的学习情况,特别是关于农业生产和知识的进步怎样

4,了解他们在各项运动中所起的作用,积极程度和服从领导、遵守纪律怎样

这些方面显示了组织要求的干部用人标准:阶级立场明确,有工作干劲,联系群众,注重学习,积极参加各项运动,服从领导,遵守纪律。在工作中发现的相反思想表现,有“存在抵触情绪”,怀疑下来劳动是因为“领导对自己有看法”,有情绪消沉,打报告“要求退职回家”;有不愿意深入基层,“不积极参加社会工作”;有只埋头生产,不问政治;有不参加学习活动,“不记录,不发言,不订报刊”。报告对这些表现的举例有名有姓,证明了基层在信息传递和报告方面的作用,对每一位干部,审干办公室都进行了分别的总结整理。例如。

ZYZ(任二区宣传副委员),该同志的工作表现和思想情况整理如下:

优点:服从领导很好,态度虚心,工作认真负责,肯干不怕吃亏

缺点:政治水平低,工作中包办代替,事务主义,学习差,对问题不肯周密调查研究,存在盲目性,开展批评自我批评不够(1955)

PSR(任镇委委员),工作表现积极

当前思想状况:认为(他)在镇(上)工作时间很长了,又提升为区委员,为什么不提拔(他)到区里工作呢?(1955)

每份干部材料最后都有“审阅意见”栏。作为一种来自上级组织的处理意见,“审阅意见”一般会直接说明对他如何使用,给予什么待遇,因而对干部的前途具有重要参考意义。记录时间为1955年的一份县级审干工作报告称,审阅意见和结论,是组织“对干部政治历史的判定”,审干的“全部结果,是挑选、培养、使用干部的重要依据”。因为关系重大,所以这个县对审干工作非常慎重:

(我们)以实事求是的态度,经过繁复细致的核实材料,分析问题,包括主观(自写)客观(调查)材料反映出的问题,对161名干部做出了结论,其余的12名也做出了安排。还未弄清问题的2名干部,由于调查无法深入,列入长期考察。……做出结论时,(我们)以高度的政治警惕性和阶级观点,系统分析材料,实事求是下笔。全部审干材料都经专人起草,集体研究作出结论,然后征求本人意见,报上级审批。

组织审阅意见多数涉及四个方面:当事人的优点、缺点、努力方向及处理意见。例如:

MGL(工程管理科员)

优点:工作负责,业务好;缺点:好表现自己,虚报职务(自填曾是水利试验站站长,但实际上只是观测员),平时有些自由主义,有时说假话,服从领导有些问题

组织意见:不属于政治历史问题(1952)

MSZ(观测员)

优点:学习业务积极,批评别人大胆;缺点:该同志自满情绪严重,政治疲沓,生活作风吊儿郎当,英雄主义较大,接受意见不够,劳动观念差;努力方向:加强政治学系,提高阶级觉悟,严格组织纪律性,克服生活散漫,端正工作作风,加强劳动观念

组织意见:同意副班级待遇(1952)

根据一份县级审干报告的总结陈述,这项工作的目标是摸清干部情况,对组织上掌握的材料进行深入研究,分清不必重点审查、需要审查、以及需要重点审查的界限,“先将政治性较严重的问题定下来,非政治性或一般问题作为对照参考”。再联系干部各自的特点、思想和问题的大小,分析动态,特别注意那些“不交代问题,伪装积极的人”,做到心中有数,再排队分类归档。

但纵观全部文档,即使落入重点审查的分类中,真正做出退职处理的人数也极少。根据一个县1955年退职干部的登记档案,从1951年开始,这个县处理退职的记录有6名,平均每年大约1名。这说明退职不是主要的约束方法,退职针对的只是屡教不改者。除了身体原因和家庭原因“个人要求退职”的之外,退职处理的组织理由,基本是思想表现和工作作风问题。举例三位:

FHR(民政干事)

因贪污受过处分,平时表现自高自大,以为自己是老干部,看不起同志,地位观念浓厚。看到同时参加革命(工作)的同事已升所长,自己还是干事,牢骚多。负责登记户口不清楚,不通过组织就把另一个问题分子的户口报进,受贿收礼给人报户口。思想落后,长期教育不改。给予开除(1952)

CAB(医院工友)

身体常病,不能坚持工作。思想作风一贯不够好,违背领导,不尊重制度。退职处理(1951)

XGY(一般职员)

生活作风和工作作风一贯不好。退职处理(年期不详)

(四)构造组织观念

总结以上历史材料包含的重要信息,可以看到,审干核查再现了上世纪中叶推行的城市组织治理,其主题聚焦工作人员思想和行为的政治与道德标准,要求人们以新的工作伦理改变行为:以集体主义克服个人主义,以组织纪律克服自由主义,以公共利益至上克服个人利益至上,以警醒和斗争意识克服麻痹、妥协和动摇,以依靠组织克服特立独行。这一过程,开启了大量干部档案的整理工作,由干部自写或由组织制作的审查文件,具有统一形式及思想内容指向,它们的实际作用,是确立组织原则的地位,这对干部群体的观念构造产生巨大影响。

这一观念构造主要通过以下两个方面完成:

其一,统一干部的工作伦理标准:在职业技能之外,突出塑造他们的政治意识和组织观念。这种做法并非是新的,但之前的运用范围很不同。有学者已经发现,在革命的早期阶段,自我批评学习小组是共产主义秩序的基本制度。8不过在当时,这些观念构造只涉及少数先锋分子——那些深信可以改变世界的“真正信仰者”9,但少数先锋分子做出积极的响应不足为奇,因为他们已经是新思想的信仰者。而50年代开始的新特点,是将新的思想和工作伦理扩展至一般干部,希望他们都成为这样的响应者,至少是新标准的接纳者和服从者。

其二,建立干部表现与组织人事的特定关联:由专门的机构负责干部的思想表现、政策学习、档案制作及审核管理,这些思想表现记录在案,留存档案,使之成为淘汰、转正、任用、晋升评估、违纪处理——等人事筛选的根据。干部的人事档案不仅记录其社会出身,也反映其思想表现和组织观念。这样,干部的思想表现和组织观念状况,开始与其未来的岗位机会有了关系。这必将使干部的关切重点发生改变。

由于组织具有定义制度(人事程序)的权力,上述做法制度化为人事规则后,结果是重新塑造了干部的利益排序,促使他们在思想表现和未来事业之间建立选择性联系。每个人都关心自己的工作位置是否稳定,而人事程序中的新标准传递了明确信息,不符合条件者可能遇到困难。这种相互联系的连杆作用,推动了干部行为发生适应性转变。他们逐渐明白,作为干部,不仅需要有政治意识——对政策主旨和组织指示保持充分的敏感,还需要掌握特别的工作语言——在书面(汇报)和口头(言辞)的表达方面,呈现积极回应、明确表态和正面保证。这些意识和语言是和组织交流的必备技能,通过大量的交流,干部个人和组织问的互动、意义维持及价值共享,得到前所未有的推动。例如,干部ZCR的焦虑具有典型性,他请求组织为自己的进步提供指引:

(我)自己感到缺点太多,思想单纯薄弱。有些缺点自己也想很快改正,但是改的过程很慢……总是思想变化赶不上形势的发展,……我感到惭愧,内心空许(虚),但愿的一个目标,(就是)争取早日加入到组织中去,这是自己已定的前进方向。(但是)如何在改正的道路上更快呢?如何能更快改正自己的缺点呢?这两个问题,是在我思想中经常考虑的问题,希望组织能对我进行帮助。

这里显然,当事人与组织的价值共鸣不是来自纯粹的个人选择,而是组织环境和个人关切互动的结果,否则无法解释大量干部表现出的行为类似现象,这意味着组织环境对于群体行为有重要影响。因此,回应前面提出的理论问题:有哪些环境因素,可能重新构建人们的利害关切,从而影响他们的行为?我们可以说,人与组织的关联甚为关键。无论组织有多大的权力,如果它没有和人们的实际关切发生关联,就无法发挥强大影响。50年代的历史文献显示,干部与组织的关联一旦建立,改变行为标准的组织力量就趋于增强,面对组织环境提供的选择,人们会趋利避害做出适应性调整。这种机制可以总结为,通过组织化安排和推动,“生产”组织观念和选择性压力,促进个人和组织问的意会,让组织制定的“道理”变成个人承认的“道理”。

阅读干部书面个人总结及思想检查文本,我们可以发现,书写分明有着明确的组织要求和标准。它们看上去是个人书写,但由于具有人事评估、跨职业、跨身份、格式性、有反馈、有流程、以及记入个人档案等特点,需要被识别成一种广泛的组织活动,而非个人或私人活动。运用“组织化权力”10是一种国家拥有的制度权力。在中国社会,通过组织活动建立统一价值体系的尝试,曾经在延安时期运用过,但当时仅局限于局部的群体,尚未成为全面系统的执政治理程序。延续并扩展这一方法,而后全面将此制度化的奠基在50年代完成,直至今天,它们仍然广泛运用于各种正式组织中。

与早期共产主义小组的纪律相比较,上述做法也具有相似特点。比如,之前的同学会有组织纪律要求,所有会员每年至少向学会汇报一次思想和道德情况。同学会组织极端关注成员德行,如有不当言行会予以处置。这等于通过组织方式,实践在传统文化中本属于个人领域的修身养性11,或者说,通过组织推动,把一系列属于个体生活选择的东西,比如是否服从组织,是否遵守组织纪律,转换成统一的干部行为规范。

这一转换在50年代大规模进行,涵义重要且影响深远。首先,组织观念上升为一种统一的职务伦理和纪律,并非个人可以取舍的品行,除非当事人打算放弃自己的职业生涯。进而,组织观念与公共政治立场统一起来,有关的对立原则一一个人主义与集体主义,自由主义与组织纪律,个人利益与公共利益,麻痹妥协与警醒斗争,特立独行与依靠组织一一之性质,不再仅仅是个人道德问题,更是对待组织要求的态度问题。再者,原本存在于少数精英(先锋人士)中的政治和道德信仰,被广泛拓展到一般干部群体中,以全面增强思想与组织的向心力。此后,服从组织,作为基本的行为纪律,对组织的坦白与忠诚表达,作为标准的政治道德,溢出少数精英、党员或个人选择领域,广泛进入在职干部的组织生活中,成为公共组织选人用人的重要人事标准。

这一研究的意义,在于揭示组织环境对于行为的主动构造关系,它可以帮助我们看到一系列治理方式的来源。一个组织权威能否有效行驶职权,取决于它是否有能力对其成员的行为产生影响。12 50年代的观念构造遗产,对干部行为的塑造留有深刻印记:组织观念在各种标准中变得极其重要,组织高于个人成为衡量干部道德水平的基本原则。这一原则与干部使用标准的统一,广泛营造了干部服从组织的行为特征。但也遗留了潜在问题:即使思想体系和政策内容不断变化,只要组织做出了决定,无论自己是否同意,做出响应就是基本的工作伦理和纪律要求,因此,部分干部的行为表达更重形式上的规定动作完成,出现了对付现象一一表态与行动的分离行为。这或许可以解释,在特定的环境下,不关心兑现的表态和保证为何常常高调出现,因为表态和保证有助于“证明”自己的组织观念符合标准,而过于诚实地坚持己见,可能被视作有违这一标准。

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

1 本文曾以“构造组织忠诚”为主题,在复旦大学社会史研究中心专题研讨会、及北京大学历史社会学工作坊发言,而后经历全面修改。论文修改从张乐天、周晓红、陈明明、王铭铭、应星、渠敬东、周飞舟、郭于华、熊跃根、田耕、侯俊丹教授和评议和讨论中获益良多。全文使用资料(如果文中没有特别注明的),全部来源于复旦大学社会史研究中心保存的历史档案文献(ZJ地区公署干部档案)。致谢该中心授权使用这些文献,同时感谢《社会》匿名评议人的修改建议。本文首发《社会》2017年5期。

2 陈欣琦,北京大学社会学系2016博士论文:建立“山上之城”——叙事与现实

3 Xu, Xiaohong. 2013."Belonging Before Believing: Group Ethos and Bloc Recruitment in the Making of Chinese Communism." American 4 Sociological Review 78(5) : 773-96

Traugott, Mark. 1980. “Determinants of Political Orientation: Class and Organization in the Parisian

Insurrection of June 1848.” 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 86(1):32–49 ;Walder, A. 2006. “Ambiguity

and Choice in Political Movements: The Origins of Beijing Red Guard Factionalism”, American Journal of

Sociology 112 ( 3): 710–50

5 Walder, A. 2006

6 卜正民,《秩序的沦陷:抗战初期的江南五城》,潘敏译,商务印书馆,2015

7 Andrew G. Walder and Qinglian Lu,The Dynamics of Collapse in an Authoritarian Regime: China in 1967,

AJS Volume 122 Number 4 (January 2017): 1144–82

8 沙培德(Peter Zarrow),延安整风,载《战争与革命交织的近代中国》,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,2016

9 David E. Apter, Tony Saich, Revolutionary Discourse in Mao’s Republic, Cambridge, MA,

Harvard University Press,1994

10 Organizational Power of Incumbents 由 Steven Levitsky and Lucan A. Way 提出,参见其合著:Competitive

Authoritarianism : Hybrid Regimens after the cold war,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, 2010

11 Xu Xiaohong,"Belonging Before Believing: Group Ethos and Bloc Recruitment in the Making of Chinese

Communism." American Sociological Review 78(5) : 773-96,2013

12 汤姆R.泰勒,《人们为什么服从法律》,黄永译,中国法制出版社,2015,页277

  (来源:《社会》 2017年5期)
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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